2014年9月3日 星期三

【對話實錄】他是我的爸爸 ◎徐嘉玲

【對話實錄】他是我的爸爸
by徐嘉玲
我的爸爸話不多,從小到大,他總是默默地支持我;不論我做了什麼事情,他都先替我擋下那一刀。然而,隨著年紀的增長,我們話卻越來越少;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我也不再倚靠在他的肩膀上了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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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種距離,不是只在形體上,心裡想的也越來越遠。無論是關於核電、西藏圖博、乃至於廢除死刑等等,我們總是站在不同的立場。簡單說,他總是站在國民黨那邊,不管是什麼事情,只要看起來好像是跟國民黨作對,他都不同意;並且不斷的在我耳邊說:要記得支持藍的啊!只有藍的才能讓妳平平安安的長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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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通常是不回答,只在心中想:最好是!(最好是像你說的那樣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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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天,蘇案三人步出法院,我也被拍進了新聞片。下午接到了爸爸傳來的簡訊:「蘇案三人無罪釋放!」我正訝異著他怎麼會關注這個新聞,他又傳來:「我在新聞上看到妳了,早知道早上就不要讓妳那麼早出門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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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回到家,我們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辯,他認為:如果每一個人都這樣等待真相,那會耗費掉多少社會資源?要不是速審法,蘇案三人一定會被判死的!面對整個國家,政府有時候採用暴力是必要而且可以被接受的,不然,事情會沒有辦法繼續發展下去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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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幽幽的說了一句:「如果有一天是我被判死刑,你也這樣想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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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這樣,我們不說話了一個月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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漸漸的,我們家三姊妹都開始站在「對的那一方」---而不是「藍色那一方」了。我感覺到爸爸的抑鬱,因為很明顯地,在家裡他變成了少數。每次激烈爭辯之後,我總看到爸爸失落的眼神。這樣,我就更少說話了,但也不知道怎麼化解他和妹妹們的衝突,或安撫雙方的情緒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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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下這個決心不容易,但我一直告訴自己,不管結果如何,總是要試試看,在來不及之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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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下午,爸爸躺在床上;我終於鼓起勇氣,靠了過去依偎在他的肩膀,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。我對著天花板,輕輕地說:「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你很常對我們三姊妹說:徐家人要有同一個砲口,我們的砲口要一致對外,並且保護著家人,彼此扶持一起生活下去!」「當然記得啊!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!」爸爸張大了眼睛看我,好像不認識一樣。「我在想,這個同一個砲口的範圍應該很廣」「什麼意思?」「有沒有可能,我們在面對政府、社會運動的時候也站在同一個角度、用同一個砲口發射出飛彈,我們會過得更平穩、開心、跟順利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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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轉過身去下了床,丟下一句「我們就是不同立場,沒什麼好談的!」然後踱出了房間。我楞在那裡,想要生氣,也準備要難過了,但好像喪失了生氣和難過的能力,只是覺得心裡空空的,腦中一片空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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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多久是晚餐時間,在餐桌上,我們尷尬的互看著。我開始覺得後悔,怎麼會這麼天真,以為自己可以扭轉乾坤:不是所有的人都說,這是台灣的宿命,這是永遠也無可縫補的裂痕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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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突然明白了,這樣幼稚地去「表達善意」,效果只有一個,就是從此堵住了爸爸的嘴---他現在一定已經明白,再也不能假裝我們還是不懂事的小孩:我既然能夠那樣勇敢地「溫柔出擊」,那就表示,他再說什麼也都是枉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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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就是在這個時候,爸爸突然開口了:「我知道妳在想什麼,妳想我和妳媽都轉過來支持妳;還有,那些妳藏在房間裡的布條、旗子、衣服,我也都知道。不過,我還沒有準備好接受妳的想法,因為我仍然覺得國民黨提出來的東西比較對。但這不代表我不在乎妳,其實我洗腦了妳那麼久,妳沒有被洗腦,是我應該感到驕傲的地方!」(這些是爸爸口中說出的原文,我憑印象記下,一個字也沒有改動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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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點也料想不到,我的爸爸竟然可以這樣說話;我更不懂,這麼理性的人,又怎麼會被過去的經驗牽絆、控制、甚至洗腦,以致於完全無法跳脫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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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淚不聽話,無法止住,只覺得心頭酸酸的很痛;我不知道可以說什麼,但不說好像也不行。過了好一陣子,我決定說心裡的實話:「我反對,是因為我愛你!就好比我反對核電,是因為如果哪一天核電廠發生事故,我們要逃命的時候,我沒辦法在你跟媽媽之間選一個人(如果那逃命車載不下那麼多人)!我反對服貿,也是為了保住我們現有的生活方式,不要讓政治人物偷偷地改變了我們的命運(把台灣送給一個獨裁政權)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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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象中,從小到大,在別人眼中,我爸就是個怪咖。例如接起家裡的電話會說:「你好,這裡是消防局!」他也會編一些奇怪的歌,就像「白雪壞公主」,每晚睡覺前都哼給我們聽,告訴我們這個世界未必都像童話裡說的那麼完美。有時候我考得實在太差了,他也會跟老師說:「考試的目的只是要了解小孩懂多少,不需要太過打擊孩子的自信心!」這是段很重要的生命歷程,不斷的看著爸爸挑戰別人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;一方面奇怪他頭腦裡怎麼會有那麼多念頭,但也佩服他在與人激烈爭辯後,又總是可以公私分明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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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古以來,我們整個家族都是死忠的國民黨。忘記哪一次過年,表姊們宣布他們投了民進黨的票;一群人你來我往的激烈爭辯兩黨的優劣,大家講到臉紅脖子粗,連共匪、匪諜都出現了,很快就不歡而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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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了幾天,爸爸買了表姊們最愛的餅乾給她們,並且告訴我:「吵架歸吵架,但是還是要對自己的家人好,想法可以不一樣,但是心要緊緊的連在一起!想的不一樣,還是可以一起生活,但是關係不好了,以後就會很後悔寂寞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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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既做了特立獨行的示範,又宣示了容忍差異的哲學;或者就是因為這樣,造就了我跟妹妹們勇於反對的反叛性格吧!說來說去,還不都是因為他是個怪咖;雖然他還是個「死」國民黨,但他真的是我爸爸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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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直很想知道,爸爸為什麼認為「支持藍色」會讓我們平安長大?有了那一次的對話,我就想,既然「破冰」了,我至少應該先努力去了解他---至於能不能把他說過來,嗯,還是不要,不要一直去妄想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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趁著某一次他對著電視大罵馬政府,我問:
「你罵得那麼兇,為什麼還要支持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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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說:「因為另一個更爛啊,不然要怎麼辦?人就是要有犧牲才會有進步啦,我們現在努力的打拼就是為了要讓後代更安穩的活著!如果核電廠今天要蓋在我家旁邊,我一定答應,犧牲嘛,才會造福大眾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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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說:「我記得你很討厭我們家換新的電器、有新的擺設,即使手機再怎麼壞也不願意換新的,是有什麼擔心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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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說:「你不知道現在已經是個多麼幸福的年代了,做人要知足才可以常樂,不要一直想換新的,換了更糟,那怎麼辦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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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心中暗想,那你為什麼不擔心服貿簽了更糟?那也是「新」的啊!但我不敢反問他,只敢試著理解:.
「我猜你也不是都不願意改變,你只是害怕,如果不聽有經驗的人的話,不聽上面人的話,不聽政府的話,就像過去白色恐怖那種事情,說不定會再回到我們身上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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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轉過頭去不回答,然後,把電視轉成了綜藝節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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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當天晚上,爸爸竟然來敲我的房門了;站在門邊,他緩緩地說:
「我當初只是在想,或許服貿過了,你們三姊妹有更多的工作機會,可以有更多的發展;就像妳做教育的,就可以去改變他們的教育制度,讓更多人都不打小孩,那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啊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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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趕快回答:「我知道,我知道,你始終只希望我們平平安安長大,而且長大以後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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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後,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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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大大的笑容,當然表示我已經充分明白他,也明白他之所以為他的那些理由---威權統治所能控制的,絕不止是人民的身體和行動,當然也包括著每一個人的頭腦與心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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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這並不是最重要的,最重要的是,我聽到了他那段話中最重要的幾個字:「我當初只是想…」:既然那是當初想的,豈不表示,現在已經另有想法了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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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當然不會傻到去追問,只是暗暗決定,除了上次那份「服貿衝擊台灣就業市場」之外,一定要再找更多、更容易讀的資料給他---過去他只聽一種聲音,這當然不容易改變;然而,他終究是個怪咖,而且,他是我的爸爸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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