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對立,而是對話 ! ◎史英 (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007.7)

那天在路上走著的時候,遇見一位年輕人叫我老師。我一面點頭、微笑、說你好,一面就想閃身而過。然而他說:「這幾天我正想到你呢!」我只好停下來,等他告訴我這幾天到底怎麼了;他繼續講下去,卻並不提到這幾天,而是:「以前上你的課,總覺得你有一點偏激,也不是說都不可以批評啦,但你好像全盤否定,我心裡不以為然,但也沒有表達,直到上個禮拜…。」
正說到這兒,剛好那頭的綠燈把所有車子都放了過來,萬馬奔騰聲中, 我什麼也聽不見;等到街上靜下來的時候,他好像也告一段落,而我終於不知道上個禮拜發生了什麼事。這實在有點尷尬,他看我茫然的樣子就問:「你沒有去看嗎?」我說:「看什麼?」他說:「就是我剛才跟你說的那個展覽啊!」
好吧,既然是展覽,那就好辦:「讓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?」雖然我一點也不明白展的是啥,但套用那些不用功的記者的愚蠢問法,應該可以矇混過去吧?然而他開始很認真地回想,然後說:「是那枝紅鉛筆…」,我不好再問「什麼紅鉛筆?」只好呆呆地等著。
他說,展出了好多當年真實的文件,可以看到擬辦的是自首依法可以減輕,請示是判五年還是十五年,後面卻批示「應即槍決可也」;還有幾經覆審的案子,擬辦的是罪刑相當請求核准,卻批示「凡處十二年徒刑以上者一律改處死刑」。而在隔壁一間,陳列著一枝紅鉛筆在打開的聖經詩篇上,從字跡和顏色看來,應該就是批示槍決的那一枝…。
這樣我就明白了,原來他上個禮拜去看了「再見,蔣總統」的展覽, 而展出的地點,剛好是在中正紀念堂,所以隔壁才會有蔣公文物的陳列; 他一定是兩邊都看了,只是難為他能看出來,奪人生死的,正是點讀聖經的同一枝筆,這才受到很大的衝擊。
於是我說,特殊的人物,往往有很多看似矛盾的面向,據說,希特勒對他的狼狗,比一般人對動物更有感情,所以這也不足為怪…。他說:「 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你會主張拆掉銅像…。」
原以為他終於比較了解我了,怎麼又冒出銅像這件事?我只好再聲明,拆銅像從來都不是我的主張;那時候討論校園中的潛在課程,有些同學說校園中不應該有威權的象徵,這當然不能反對,但我也在課堂上說過,為了照顧許多人的感情,和習慣,或者只是讓舊時代的消逝有一個緩和的過渡,銅像也不是非拆不可。最重要的事情,不是外在的形式, 或符號,而是教育;也就是,必須讓大家了解事情的真相,要把事情的各個面向都如實地呈現了,大家才能做出真正的選擇。
蔣介石的是非功過,就像所有歷史人物一樣,都是可以討論的。記得毛澤東死的時候,中國曾有過相當廣泛的討論,最後的結論,好像是三七開,是七分功勞三分過錯;但是直到今天,台灣關於蔣的討論,似乎還只在專業人士之間,至於社會大眾,甚至學校師生,要不是不關心, 就是還在心裡存著某些禁忌。
說著這些的時候,他突然說起永遠也忘不掉小時候奶奶哭天搶地的那一幕,那時候各地都有靈堂,奶奶跪在先總統蔣公的遺像前,哭喊著:「你說要把我們帶回去,你怎麼先走了?」我說,即便是在那種哭喊之中,也很難說除了悼念之外,是不是還有抱怨,除了抱怨之外,是不是還有不甘願,不甘願被騙了很多年…。蔣介石給他的子民返鄉的夢想,但大家早就覺得這已經變成幻想,只是要等到他死的時候才能趁機哭喊出來。
就這樣在大馬路旁,我們老少二人講起台灣的今昔。談到基金會要辦的台灣史營隊,他竟然也知道;只不過原先是非常反感,認為根本就是政治涉入教育。那麼現在呢?他說,現在他不是那麼有把握了。我想,在我們現在的處境之下,沒把握了應該是個好事;原先的那些把握,到底有多少是由我們自己把著握著的呢?無非都是單一的觀點,透過媒體與學校,強加在人們身上的。
所以,如今我們有機會呈現另一種觀點的時候,千萬要小心,不能把原先的觀點一筆抹殺;「再見,蔣總統」在大中至正的廟堂之上展出, 就在已經展了多少年的蔣公的豐功偉業的一旁,就是再對也不過的事了。
真正多元的社會,不能只是多元的對立,也必須是多元的對話;關於這一點,現在才只是一個開始,接下來的許多工作,還要靠大家共同的努力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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